府城蜉蝣記

推薦序

燒酒嘛袂了解我！
──鄭邦鎮　臺灣文學國家園區協進會理事長、國立臺灣文學館前館長、臺南市教育局前局長

張潮《幽夢影》說：「胸中小不平，可以酒消之；世間大不平，非劍不能消也！」江蕙唱遍市井的〈酒後心聲〉說：「心情無人會知影，只有燒酒了解我！」「臺南學」名家吳昭明先生這部《府城蜉蝣記》裡的兩篇小說，表面上都不外乎市井小民的柴米油鹽酒色財氣，而內容意趣，深沉雋永，遠遠超過表層，令人讀之一唱三嘆！

書中前篇〈抽籤巷〉，從 2012 年夏抗議臺南市政府準備拆除老城區裡蘊藏四百年人文氣息的抽籤巷發端啓幕，描述蜿蜒舊街裡的草芥人生。故事訴說一個風月出身不被社會祝福的女性阿好姨仔，全心全力，立志重塑人生，扭轉命運。最後竟然在見證兒子希羅和媳婦真的步上平凡幸福的踏板時，自己殞命。結尾，作者用「幕未降，戲仍上。」來回叩主題，繼續為抽籤巷請命。

第二篇〈一鐵〉，則描寫 1949 年被迫隨國民黨軍隊來臺的十四歲少年菜鳥仔，為了自謀生計，於 1961 年二十六歲時提前退伍，到鐵路局所屬的「一鐵」卡車貨運公司，專司配送公賣局菸酒的故事。在板蕩困頓中，他勤奮工作，一心絕地重生，以致娶婦做婊，相忍為家。夫婦先後在臺北、臺南眷區租賃蝸居，省吃儉用二十年，終於迎來全家團圓入厝和女兒考上名校臺南女中兼做十六歲的兩次宴客。不料菜鳥仔就在夫妻團圓夜，體力不支，離開人間。咬緊牙關隱忍一生的菜鳥仔，就像蜂群裡默默犧牲的雄蜂，正由女兒的暗夜啜泣，浮現他的父道形影。

我二十五歲前，一直住在中部小鎮的火車站和鐵路附近，對於鐵路、貨運的轉運操作和勞動環境，大致了解。我移居臺南，親近府城，也已經五十年了。由於這兩篇作品都深刻描寫臺灣當代底層社會的生活和情感，在細讀時，一方面心中始終勾起鮮明的記憶，產生強烈的共鳴；另一方面耳際總是響著臺語老歌：〈煙酒歌〉、〈金包銀〉、〈後街人生〉、〈鹽埕區長〉……；並且喚起的總是蔡振南、蔡秋鳳、謝銘祐……飽經風霜的聲調。最直接的理由，我想應該是作者用生猛的臺語寫作，直白俚俗，非常接地氣地表達了府城老街和勞動民眾的生活風貌。

本書中常說的「南山聽蟋蟀仔」、「菜頭拔起來空原在」，實在是悲涼又傳神。臺南耆老說：「城內抽籤詩，城外問童乩。」臺灣俚諺說：「吃果子拜樹頭，歷史無寫聽歌謠。」社會詩人白居易說：「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這不就是亞里士多德說的「詩比歷史真實」嗎？讀者細細回味阿好姨仔和菜鳥仔的一生，不難發現他們都是透過奮鬥一生，來告別舊無奈，營造新期待，從平凡處發光發熱的莊嚴法相，而這就是生命的解脫和救贖，是生命的最美呈現！

就此而論，對比同樣書寫戰後一個世代那三十年的文學來說，我覺得吳昭明的《府城蜉蝣記》在臺南出土，從臺南出發，更親近臺灣的土地和心跳，不論從個人主體性或共同主體性，都可以看出人間小悲劇和亂世真縮影。比起白先勇的《臺北人》、龍應台的《大江大海一九四九》，毫不遜色，甚至是更以史詩精神寫作的「臺南學」社會詩篇啊！讀者可以手持臺南市地圖，踏勘小說場景；閱讀的社群，若將此作品發展成讀劇，或改編成廣播、電視、電影，想必更有波瀾壯闊震撼人心的大場景吧！

聖經說要為不能自辯的人辯護，為喑啞的人發聲，為所有困苦的人伸冤。今天不但得見作者的慈悲，更樂見玉山社的慧眼。巴爾扎克說：「拿破崙用劍做不到的事，我用筆做到。」顯然此刻不用劍，也不靠酒，大家一起做到了。

內容連載

重要碼頭區磁吸效應使然，近代，民權路發展成為臺灣數一數二的布街。不少來自「北門」的業者在抽籤巷北邊的米街，在水仙宮附近，在大西門下發跡，發跡後卜居民權路，以及帆寮、關帝港、抽籤巷一帶。根據民國九十八年財政部資料，里民每戶報稅所得四百餘萬，排名全臺第六，從統計數字可以想見街區的榮景。

民國四○年代，抽籤巷商家群集的景象：有賣茶、賣繩子、賣雜貨的店家，有箍桶作坊，有漢藥鋪，乃至「茶桌仔」等等，名堂很多。「茶桌仔」可不同於「茶店仔」，「桌」、「店」一字之差，差別大矣！「茶店仔」渲染「色彩」，而「茶桌仔」可泡茶、說書兼標售古董等等。街上有家「茶桌仔」，豐富、活絡了街區的人氣。三四百年歷史的老街，如斯「生命之路」，話說抽籤巷，怎可能太詳盡！

茶桌仔拍抐涼

「茶桌仔」話頭長，客人多「老先覺」，若非老於江湖，或稍有腹笥，可不敢輕易到茶桌仔。即便到茶桌仔坐坐，品茶可也，切記別胡亂「拍抐涼」、「烏龍踅桌」。

茶桌仔的先的是選舉時的「風向球」，民調的好依據。投票前幾天到茶桌踅踅，大概可以了解選舉結果。舉凡政治議題、候選人的隱私，都是熱門話題，不過切記，沒有真本事少開尊口，以免被訕笑說：

「埋無三个死囝仔，就欲 做土公頭。」，甚且「?脬 予人割去攏毋知影」。

不少男人，尤其老男人，三句不離政治，平日，茶桌偶有批國民黨，甚且數說蔣介石的不是，或重播誰人家的兒子大學時因思想問題被槍斃，某人火燒島服刑後講話「起起倒倒」等等，內容動人，詞鋒昂揚。這老大可以未言先笑，可以大放厥辭，發擿無遺，不過，有人如果傻呵呵的，「行毋知影路」順著話尾快意發揮，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沒本事，當聽眾就是了。

每星期有兩個下午拍賣古董，包括絕世貢品，甚至是書畫史上的大名家，有時會端上茶桌。不過，當看到「故宮級」的寶貝時，切記！先別動心，切忌胡亂下標，否則「痟狂男」買到贗品，甚至水印設色，付出高昂的補習費不打緊，還可能三不五時被拿來當笑柄。一碰面大家就喊「盼仔」、「盼仔」，因此「牢名」，倒楣透了。

在茶桌仔，老先覺「胡亂虛誕」，當做笑話，輕鬆輕鬆打發時間就是了。時日久了之後，總可以歸納出基本常識，「豬母徛佇戲棚下，徛久也會拍拍 」，「無啥潲」。斗方名士罷了，行走江湖，就是那一套把式。

茶桌仔的另一項重要功能是傳播馬路消息，此因茶桌仔多無聊男子、「放送頭」，以傳播獨家新聞為樂，甚至傲然茶桌。且聽：得意於娛樂界的某人是某位名人和酒家女生的，卻冠了另一位先的的姓。民權路上兩位先的因某人的細姨話多，攪得男人起爭執而拆夥。哪一家旅社的老闆娘親自接客，還具體描述功夫如何了得，自己親像 (tshin-tshiūnn) 恩客似的。哪一位巨富的細姨偷人，哪一戶人家的女兒嫁給醫生，嫁妝中有多少現金和金條，「就是無佮厝啦，大家講佮袂孝孤喔！」那幾家規模頗大的公司，廠房接收日本人的財產，還有，某巨富「外甥食母舅，若像食豆腐」等等話頭，且不乏限制級的情節。講的人因驚爆內幕而得意洋洋，一再重播，聽眾則滿足窺伺癖好，聽得「大嘴開咍 咍」。

那幾位放送頭簡直是「屎桶內的蟧蜈」，再私密都上得了桌。這，正是茶桌仔吸引人處。

「話山話水」看似稱意，其實放送頭自有分寸。即便拍抐涼也要經過大腦，稍稍頓蹬，看清鋩角，一旦察覺苗頭不對，話鋒快轉，否則，不知哪天在街上莫名其妙挨一頓毒打，甚至英名掃地。就有一起很多人一再訕笑的小事端：

「下底街」，「新町」的大哥烏狗林仔，透早 (thàn-tsá)，剛要開始第一堂日課，到石舂臼吃菜粽、配鹹糜，才踏出家門就被守候在亭仔腳的幾個小流氓打得兩眼瘀青，覕在家裡療傷。平日幹撟，聲調高亢的大哥，被打之後竟然「吞落去」。不敢私了，干犯江湖大忌，原來言行舉止囂張、狂妄，唬人罷了，被「看衰敗」，而羞於見人。烏狗林仔了然江湖規矩，沒有報案，否則，可能再也進不了茶桌仔，甚至退出江湖。原來時日的推移是萬靈丹藥，可以痊癒身、心的創傷。一個多月過去後，面子 (bīn-tsú) 隨著臉上瘀青逐日淡去而逐漸漸修補，當烏狗林仔再度現身茶桌仔時，大家竟感覺有點生疏。原本經常「嘐潲」、「臭彈」，以及「幹」、「哭爸」、「三字經」、「五字經」等等發語辭和重音記號，咬字、音高、音量、強度，乃至頻率和手勢，已不再「烏狗」。

只不過默默承受幾拳，但，道上，「烏狗林仔」不再「烏狗」！

這就是老流氓？這就是道上人物？

這就是江湖？這就是黑幫？

豈是「江湖老」的宿命和無奈？

茶桌多題材，且看另一齣「公園仔」話本。

吳昭明

生於臺南米街，工書法、山水畫。1980年代開始，陸續撰寫臺南人文、歷史、地理的文章。長年關注公共議題，例如，安平舊聚落保存，南山公墓全區保留，以及重現府城水文等。〈抽籤巷〉與〈一鐵〉，寫臺南，寫臺南鄉親，乃如此情境下的順勢而為。

著有《吳昭明書法作品集》、《夕照赤嵌》、《告府城同胞書》、《延平街事件大事紀》、《雙城記》、《擺蕩》、《可碰撞美學》、《一二台南》、《水墨交融──吳昭明水墨作品集》、《臺南學．水文篇》等等

學經歷：
1973年東海大學歷史系畢業
1999～2002年臺東師院兼任講師
曾任報社總編輯

戲劇演出：
2001年那個劇團《安蒂崗妮》，飾演說書人
2005年《最好的時光》，飾演連雅堂詩友
2005年侯孝賢公司故宮製陶宣傳影片，飾演督陶官唐英
2017年耳邊風工作站《行水迴城》，飾吟遊詩人

書畫展：
辜公亮文教基金會策劃2005年北京炎黃美術館書法雙人展
2005年世界文化論壇約旦安曼書法雙人展
東門美術館策劃2019年上海群眾藝術館書畫個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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